上哭。
他没说有没有发生关係,其实也已经说到了边缘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个有心机有手腕的女孩子,儘管才十七八岁,但是早熟,也已经在外面歷练了好几年了。内地守旧,她不会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觉得还是他的一个痛疮,不能问。因为这样他当然更对小康没把握,是真的生离死别了。
她那张单人榻床搁在l形房间的拐角里,白天罩著古铜色绸套子,堆著各色靠垫。从前两个人睡并不挤,只觉得每人多一隻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现在非常挤,碍手碍脚,简直像两棵树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哑哑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扦格抵触。
那年夏天那麼热,靠在一起热得受不了,但是让开了没一会,又自会靠上来。热得都像烟呛了喉咙,但是分开一会又会回来,是尽责的蚂蚁在绵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来。突然淡紫色的闪电照亮了房间,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阵震耳的雷声滚了过去,歪歪斜斜轻重不匀,像要从天上跌下来。
下大雨了,下得那麼持久,一片沙沙声,简直是从地面上往上长,黑暗中遍地丛生著琉璃树,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兴我用不著出去。”
之雍略顿了顿,笑道:“喂,你这自私自利也可以适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险吗?有没有人跟?”她忽然想起来问。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这里来,这些特务早知道了。”
她没作声,但是显然动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虚荣心,又一度担心她会像《战争与和平》里的纳塔霞,忽然又爱上了别人。后来看她亦无他异,才放心她,当然更没有顾忌了。她还能怎样?
其实她也并没有想到这些,不过因为床太小嫌挤,不免有今昔之感。
这一两丈见方的角落里回忆太多了,不想起来都觉得窒息。壁灯照在砖红的窗帘上,也是红灯影里。
终於有那麼一天,两人黏缠在一堆黏缠到一个地步,之雍不高兴了,坐起身来抽烟,说了声“这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
向来人家一用大帽子压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这句话也有点耳熟。薄倖的故事里,男人不都是这麼说?她在他背后溜下床去,没作声。
他有点担心的看了看她的脸色。
“到楼顶上去好不好?”他说。
去透口气也好,这里窒息起来了。
楼顶洋台上从来没有人。灯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没有红光反映到天上。他们像在广场上散步,但是什麼地方的广场?什麼地方也不是,四周一无所有,就是头上一片天。
其实这里也有点低气压,但是她已经不能想像她曾经在这里想跳楼。
还是那几座碉堡式的大烟囱与机器间。
他们很少说话,说了也被风吹走了一半,听上去总像悄然。
在水泥阑干边站了一会。
“下去吧。”他说。
九莉悄悄的用钥匙开门进去,知道楚娣听见他们出去了又回来。
回到房间里坐下来,也还是在那影响下,轻声说两句不相干的话。
他坐了一会站起来,微笑著拉著她一隻手往床前走去,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在黯淡的灯光里,她忽然看见有五六个女人连头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腊服装里,只是个昏黑的剪影,一个跟著一个,走在他们前面。她知道是他从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点什麼地方使她比较安心,仿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小赫胥黎与十八世纪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尔伯爵都说性的姿势滑稽,也的确是。她终於大笑起来,笑得他洩了气。
他笑著坐起来点上根香烟。
“今天无论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断的吻著她,让她放心。
越发荒唐可笑了,一隻黄泥罈子有节奏的撞击。
“噯,不行的,办不到的。”她想笑著说,但是知道说也是白说。
泥罈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绑在刑具上把她往两边拉,两边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个人活活扯成两半。
还在撞,还在拉,没完。突然一口气往上堵著,她差点呕吐出来。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脸,彷彿看她断了气没有。
“刚才你眼睛里有眼泪,”他后来轻声说。“不知道怎麼,我也不觉得抱歉。”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脸,黄黯的灯光中,是她不喜欢的正面。
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戚觉,像在黄昏时分出海,路不熟,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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