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著。正中扎的一座座牌楼下,一连串吉普车军用卡车缓缓开过,一比都很小,这样漫天遍地都是人。连炮竹声都听不大见,偶而“拼!”“訇!”两声巨响,声音也很闷。
一个美国空军高坐在车头上,人丛中许多男子跟著车扶著走,举起手臂把手搭在他腿上。这犹裔青年显然有点受宠若惊,船形便帽下,眼睛里闪著喜悦的光芒,笑得长鼻子更钩了,但也是带窘意的笑容。他们男色比较流行,尤其在军中。这麼些东方人来摸他的大腿,不免有点心慌。九莉在几百万人中只看到这一张脸,他却没看见她,几乎是不能想像。
她拼命顶著人潮一步步往前蹭,自己知道泥足了,违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走得冰河一样慢,心里想:三个鐘头打一个比喻,还怕我不懂?腻烦到极点。
人声嗡嗡,都笑嘻嘻的,女人也有,揩油的似乎没有,连扒手都歇手了。
回到家里精疲力尽,也只摇摇头说声“喝!”向床上一倒。
隔了两天,秀男晚上陪著之雍来了,约定明天一早来接他。送了秀男出去,九莉弯到楚娣房里告诉她:“邵之雍来了。”
楚娣到客室相见,带笑点头招呼,只比平时亲热些。
之雍敝旧的士兵制服换了西装,瘦怯怯的还是病后的样子,倚在水汀上笑道:“造造反又造不成。”讲了点停战后那边混乱的情形。
九莉去帮著备饭。楚娣悄悄的笑道:“邵之雍像要做皇帝的样子。”
九莉也笑了。又回到客室里,笑道:“要不要洗个澡?下乡去恐怕洗澡没这麼容易。”
先找不到乾净的大毛巾,只拿出个擦脸的让他将就用著,后来大毛巾又找到了,送了进去,不禁用指尖碰了碰他金色的背脊,背上皮肤紧而滑泽,简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擦乾。
他这算是第一次在这公寓里过夜。饭后楚娣立即回房,过道里的门全都关得铁桶相似,彷彿不知道他们要怎样一夕狂欢。九莉觉得很不是味。
在那日本人家里她曾经说:“我写给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话,都拿来给我。我要写我们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从家里带了来。人散后之雍递给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这里了。”眼睛里有轻蔑的神气。
为什麼?以为她藉故索回她那些狂热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里的那张婚书。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会,来得很早,下午两点鐘就说:“睡一会好不好?”一睡一两个鐘头,她屡次诧笑道:“怎麼还不完?”又道:“噯,噯,又要疼起来了。”
起床像看了早场电影出来,满街大太阳,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样打发,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许也有这慼觉,问她有没有笔砚,道:“去买张婚书来好不好?”
她不喜欢这些秘密举行结婚仪式的事,觉得是自骗自。但是比比带她到四马路綉货店去买绒花,看见橱窗里有大红龙凤婚书,非常喜欢那条街的气氛,便独自出去了,乘电车到四马路,拣装裱与金色图案最古色古香的买了一张,这张最大。
之雍见了道:“怎麼只有一张?”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书有两张。”
她根本没想到婚书需要“各执一份”。那店员也没说。她不敢想他该作何戚想——当然认为是非正式结合,写给女方作凭据的。旧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点穿她。剩下来那张不知道怎麼办。
路远,也不能再去买,她已经累极了。
之雍一笑,只得磨墨提笔写道:“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因道:“我因为你不喜欢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静好。’”又笑道:“这里只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两人签了字。只有一张,只好由她收了起来,太大,没处可搁,捲起来又没有丝带可繫,只能压箱底,也从来没给人看过。
最后的这天晚上他说:“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军官都跑了去投奔共產党,好继续打下去。你见到他的时候告诉他,他还是回国去的好。日本这国家将来还是有希望的。”
他终於讲起小康小姐。
“我临走的时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时候院子里灯光零乱,人来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又道:“她说:‘他有太太的,我怎麼办呢?’”
原来他是跟小康小姐生离死别了来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麼地方的床?护士宿舍的寝室里?他可以进去?内地的事——也许他有地位,就什麼地方都去得。从前西方没有沙发的时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见客?
她又来曲解了,因为不能正视现实。当然是他的床。他临走当然在他房里。躺在他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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