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虽然粮草补给困扰着宋军,但从局势上来看,此时依然是金人居于劣势。张叔夜在东,种师道、姚古在西,马忠、范琼的京东京西勤王军又在南面,总计近二十万的兵力,从三面包围了东京城——如果不是东京城陷落得太快,让许多勤王军停下了脚步,兵力数量肯定会更多——同时,太原还有种师中那支偏师,区区一万多人,出自种、姚、折三家、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已把女真西路军超过一半,大约五六万人的兵力都调了回去。
如今金虏是深入敌境,退路不稳。只要能守到春暖花开,让金人不得不渡河北返,到那时再半渡而击,便可以一战而定。种师道不信完颜宗翰,完颜宗望不担心后方,毕竟东海在北方还有天津、旅顺两个让他们损兵折将的重镇,他并不觉得东海王会坐视金人肆虐中原。
只可惜啊……那些不通兵事的文官,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了营造出如今的局面,究竟废了多少心力。单单张叔夜那里,他从刚到洛阳就连续派出七名信使,请他静待时机,千万不要越过东明、陈留一线,以防给金人各个击破的机会。
种师道仰头对着灰白色的天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白雾慢慢在空气中飘散,他的心情如今天的天气一般阴翳。这些天,他是硬顶着不出兵,却四处征集粮草,四面州县的官吏们牢骚不断,等到女真人意欲废立天子的消息传来,更是什么难听话都骂了出来。
看到他避敌不战,人品醇厚一点的只认为他是老不堪用了,那些心思重一点的,甚至当面质问他派出去的征粮官,他种师道是不是打算挟兵自重,准备乘机谋反。对此,种师道心中如明镜一般。
想起那些文官恶毒的攻击,种师道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都七十多岁了,又没有子嗣,说不定下一刻就会闭眼蹬腿,到时连个烧香的人都没有。说他谋反,为谁谋啊!?
‘算了,随你们怎么骂罢!’到了这时候,种师道反而看开了一切,反正他也没几年好活了,毁誉得失还有必要放在心上吗?
“少保,小心脚下!”
在亲兵的搀扶下,种师道步履维艰的走上大营东北角的望台。凛凛朔风吹得他须发飘扬,在寒风中有些瑟缩的身体,更显得他瘦不胜衣。种师道用力裹紧了披风,若在二十年前,这点寒风又算得了什么?
“毕竟还是老了!”他轻叹着。
“少保当是老当益壮,不让廉颇。金虏一来,东京城里的官家、相公还不都指望少保来救?”
种师道看了一眼出言宽慰他的那名亲兵,摇头笑了笑。他是儒门子弟,身边的亲兵耳濡目染,也跟着读过几本书的,说起话来,都是有几分文气。
支着望台上的扶手,种师道放眼远眺,周围地貌尽收眼底。他身后就是中牟县城,金人肆虐后的残垣断壁仍历历在目。正午时分,拥有上千户民居的大县城,竟然只有百多道炊烟。方圆六七里的县城内,满是一条条、一块块燃烧殆尽后的黑迹。往东看去,数里外的板桥驿旁一片炭黑,那就是被烧毁的板桥大仓。而就在北面不远处,便是汉末时袁曹两家那场扯动天下变局的大战——官渡。
尽管魏武旧日扎营的地点已然化为农田,但当年以一万破十万的战绩照样名传千古。官渡一役,曹军大破袁绍,从而奠定了魏国一统北方的基础。而如今他屯兵于中牟,就不知道是否能讨个吉利了。
遥想当年,魏武虽不能一统天下,但他北定乌桓的功绩,犹能让后人赞颂。如今汉末盘踞辽东的乌桓已被女真代替,就不知道谁可如魏武帝一般,能犁庭扫穴,直捣敌巢。
在望楼上,种师道忆古思今。而寨门处,却突然起了骚动。两骑快马沿着官道冲了过来,停在了拦寨门外的鹿角前,高声喊着。隔着一两百步的距离,种师道听不清两名骑手到底喊了些什么。只看见守门兵一起冲出来忙着将鹿角移开,放两人入寨,直奔主帐而去。
“终于回来了!”种师道微笑着轻声念叨。他已是老眼昏花,不可能看得清百多步外人的长相,但跑在前面的那匹膘肥体壮的河西骏马——乌云盖雪,却是他送给侄儿种洌的。
种师道下了望台,就在台下侯着。种洌在主帐那里稍作停留,问清种师道的去向,便直奔而来。他身后跟着同时回来的同伴,一名六尺多高、膀大腰圆的军汉。那军汉武官装束,相貌本是不差,浓眉大眼,鼻高嘴阔,可惜面上有块占了半边脸的青色胎记,却弄出个阴阳丑脸。种师道并不认识此人,心里还在琢磨是不是王襄那里派来的信使,却没有发现侄儿脸上掩不住的悲色和未干的泪痕。
“大伯!大伯!”种洌走到种师道身前,一下仆倒在地,伏地痛哭,“父亲他……”
方才种师道看到侄儿平安回来心中欣喜,却没注意他的装束。等种洌在身前跪下,才发现他头盔上的红缨不见了,身后的红锦披风也脱了,腰间御赐的金带更是不见踪影,全身上下,连件光鲜的饰物都没了。看到侄儿做如此打扮,种师道的心抖了起来,难不成二弟那里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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