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冕離開武陵,便往吉安馳走。冀夫人一家人的形容語態卻在他心中迴盪不止,他回味著她閑靜道來的三言兩語,聽起來平常,卻深動人心,原來良知之學除了在越州所見王門弟子的談學論道,也另有一番面目。
李薪說他不是王門弟子,「元亨先生只教我本份做人。」言語間,他表明與王門並非同道,這當中到底意味著什麼?
進入吉安府城,夏冕策馬先到了永豐,拜見主持離明書院的劉霖先生。劉霖是陳白沙的弟子,與若水先生同門,但他不考科舉,一生布衣,在當地深受鄉里敬重。夏冕持若水先生的拜帖求見,他從內廳走出來,一把便握住夏冕的手同膝而坐,見他白髮童顏,親切熱誠,夏冕一時之間也鬆懈了長幼間的儀禮,兩人相談甚歡。
談起江右一帶的王學,劉霖說吉安一帶文風鼎盛,先賢輩出,就說永豐一地士族講求心性修養,遍及鄉野,王陽明的良知之說,在此地也自然契合。
「王陽明過世的這一兩年間,王門弟子推廣師承十分積極,吉安府中不說文人士子,就連販夫走卒讀過《傳習錄》及《大學古本》的也大有人在。」
劉霖從書案上拿出這兩本冊子,說:「這是新印出來的本子,王陽明還在南昌時,那時才剛剿平宸濠之亂,我記得是正德十三年,他便刊行了《傳習錄》和《大學古本》。」
《大學古本》的刊行,在士族間引來巨大的非議,朝廷科考以朱子註解的四書為本,因而一向奉朱子學說者,將此著視為異端邪說,但夏冕見劉霖談到這本子,卻也語氣平常。
「說起來,王陽明當年刊出《大學古本》確實也有推翻朱子章句的用意,若水也提大學古本,便無挑戰的存心,本來學術間異同論辯也可平常看待。在我看來,王陽明談的大學古本是為了支持他致良知之說,而若水所提則為了支持他的天理之說,落實在做人做事上,都可以相契取用,就是朱子學說也是一樣的道理。」
「但據晚輩所見,王門的弟子積極宣講,進而建統立派,不止於落實在個自做人做事上而已。」
劉霖聞言,目光剎時灼亮,對著夏冕說道:「因你是若水的弟子,這話我也能對你說說,但你聽聽也罷,權當是論學衡疑。就我所見,這孔孟之學到了宋代,打周敦頤起都在義理上分疏立論,天、道、理、性到心體,這一路分辨到朱熹,算是集大成了。但這義理之學竟也成了紙上學問,本朝必然是要將此知解轉入真知實行,若水與陽明皆是落在身心實踐上講學,但若水是守在讀書人的本份上,陽明先生將天、道、理、性、心全貫徹到一個良知體上,良知徹上徹下,內外一體,就個人而言,是當下眼前,是即知即行,就天下而言是人人皆可為聖人,陽明以天下萬物本吾一體,由此致良知,便有天下之志,天下之人皆吾之良知,眼前就我所見,王學所宣講的,對象並不在廟堂,而在天下百姓,稱之為良知教亦可。」
劉霖這番話,夏冕聽在耳內,像是洪鐘一聲聲敲入肺腑,沉思良久。
「就先生之論,良知教三字,可否再多詳談?」
劉霖聞言哈哈大笑,道:「你這小子可真要打破沙鍋問到底了,但我再往下說,也怕過論了。」劉霖頓了一下,談興未消,便又開口道:「好罷,難得你有此一問,但今日之論,也只是盡興而至,我並不負驗實之責。這良知教三字,一則是就此道之理來論,王陽明將天地萬事萬物全落在良知之體的感知應行,這良知之體不在朝廷而在天下之民心中,便是要人人自覺做主。再者,就王陽明這人來說,不止於修身自持以德化人,他有那麼點狂者的氣性,論學一向有惟我獨尊的氣焰,以天下為己任,於他或者提得起也放得下,但對他的弟子而言,要宣揚致良知,看來是難免於以教門行之了。」
劉霖又談起江右一帶士商之間交往的情形,指著牆上的一幅字,夏冕抬頭時,見牆上的字軸上頭寫著:
「以靜虛為本體,以孝弟忠信為實地,以施貧活族正俗化鄉為實用。」
夏冕隨口便道:「這與淨明道教義倒也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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