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羅兄如此說來,王陽明也曾拜入白沙先生門下?」夏冕問道。
「這可就不好說了,陽明先生算不算得上是陳白沙的弟子?我的看法倒跟甘泉先生有些微差異。」羅約講起話來總給人思慮深熟的感覺,說了這些話,只見他緩了好一會兒,夏冕和湛東之等著,聽見初秋的晚風陣陣吹過東軒。他慢條斯理地開口論道:
「我朝弘武開國以來,在科舉取士上走的還是元朝的路徑,朱熹的四書集註定為應制科文,大約士子讀四書五經就都循著程朱等宋儒的註解,但也有讀聖賢書,有志於道,不在故紙堆裡做學問,而是落在身心實踐上的,最早便是永樂年間撫州的吳與弼,他放棄科舉,居鄉躬耕食力,為聖人之學開出了另一條道。跟隨他的弟子就有胡居仁、屢諒和陳白沙,當中最能夠將身心實踐之道走往精微之處者,當推白沙先生。」
羅約端起茶盞,又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喉嚨道:「白沙先生算不算得上是吳與弼的弟子?這又可以議論了。白沙先生年輕時跑到撫州從學,但發現吳與弼將古聖先賢的話拿來應證實行,專注在日常間的言行舉措,整日只要人跟著他耕田讀書,未能講道開出一條路來接引學者,白沙先生深感學問找不到入門之處,於是回鄉苦讀,從靜坐中體悟一切學問不離本心,白沙先生在世時,便被奉為當世聖人,名滿天下,眾多弟子中,甘泉先生得傳衣缽。陽明先生未能見到白沙先生,倒是他年輕時去拜見過屢諒,也立下聖人之志。後來在京城,兩位先生定交,許下共赴聖人之學,甘泉先生在那時便認為兩人的學問是從白沙先生傳承而下。但身心之學,人生道途的因緣不同,每個人以體驗之,走出來的路徑也難保都一樣。不像程朱學守住一個道理來約制個人,從吳與弼開出的實踐之道,便都是對治自己的功夫,師承一說也只個人自知。」
羅約頓了一頓,又注了一巡茶,說道:
「認真說起來,這四書五經誰不是自幼就熟讀的,多的是拿來當登仕途的敲門磚,即便是講身心之學,也多的是習焉而不察,不必然了解其中的實義。一個道理要實得於心得要靠自己的獨悟,一旦獨悟而自得之時,之前不管是先生教的還是書上論的,也全都像是不相干似的,就像是陸九淵說的,學苟知本,六經皆我註腳。」
末了這話聽得夏冕一震,像是一道閃光劃過眼前,只顧著出神。
此刻羅約微闔著眼,像是沉浸在自家的思緒中,好一會兒,又抬起雙眸看著夏冕,臉上一笑,說道:
「如今世上的學問,就是湛、王兩道,陽明先生故去了,甘泉先生氣力豐足,看來,能引領風潮的,還是甘泉一派。」
剛才的那陣靜默,轉眼又隨風轉遞,夏冕拱手道:
「先生這一番論道,真讓晚輩有茅塞頓開之感,這話聽下來,似乎意指,湛、王兩位先生都講身心之學、聖人之道,但終究還是不同的路徑,門派有別?」
羅約聽見夏冕這樣問他,又目光一掃,開口說道:
「依我所見,這些年來湛、王兩派爭辯不休,君子論道自然是可以交談論辯,所以,兩位先生的情誼始終不移。但是……,依我看來,兩位先生講學不輟,各自門生眾多,分門立派實在所難免。然而,兩位先生所講論的都是在心上用功夫,皆為心學,只在工夫上有差異,既是差異就不是對立,說起來,是可以並進無須要爭執攻伐的。」
「然而,王門弟子卻屢攻伐先生之說。」
夏冕這話衝口而出,羅約卻停了一會兒,才又緩緩說道:
「陽明先生遭貶貴州龍場,死而復生,從此,他就自認他走的不是白沙先生的道路,這原也無妨,只是他講學確實有那麼點唯我獨尊的氣焰。」
夏冕腦中猶然在想,湛王兩派是否非要爭個勝負不可?這話他未能問出口來,只在自己的腦中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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