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年關,錢塘江畔的舟船北往南來擠得水洩不通,行旅商宦全趕著年節要結貨返鄉,王陽明的兩大弟子王畿和錢德洪,帶著幾名奴僕,此時正打算走京杭運河赴京趕考。
他們在碼頭邊上的旅店裡等了幾天,老僕人錢禮從早到晚的奔走打聽,好不容易才尋著北行船艙有位子可搭。
這趟進京殿試已是第三趟了,王畿想起先生對他說的一段話:「要你入京科考,並不是看重你入第進士,取得功名,我的學說未曾親炙的人總是有許多猜疑,你到京師,王學必可以因你而得顯明發揚。」
前年他與德洪中了會試,在京中聽見朝官儒生任意詆毀先生的學說,甚至有稱王學乃異端邪說者,他兩人以為如此世道,取此功名亦無助益,即拒絕廷試憤而返鄉,還把朝廷所發的路卷給燒掉了。
王畿覺得做學問是為了自己的進境,不是等別人來考核的。先生知他不是干祿之輩,這回他和德洪赴試京師,顯揚王學是他們責無旁貸的使命。雖然眼前的閣中大臣只怕找不出還能夠講求學問的了,如今,程朱之學透過科舉八股也仍然壟斷天下士子的腦袋,但越是幽暗的時局,先生所點燃的薪火就越可貴,他誓要將這把火燒得更興旺。
錢禮趕著到櫃台要將幾日開銷先給結清,卻從行客間聽聞王陽明在章江上故去的消息,他一上樓便轉述給兩位公子聽,只當是謠傳,打趣著說:「大人想也知是在梧州的軍衙府裡高坐著,那裡就會到了窮鄉僻壤去了?還說先生駕著青雲登仙了呢,哈哈!」
「這傳言荒唐至極!」錢德洪皺著眉說道:「先生親筆的手書不是才來嗎?」
他立即從行囊裡尋出日前先生捎來的書函,這信上說:「見到來信,諸弟子近日工夫有進步,甚為喜慰!而餘姚、紹興諸同志又能相聚會講學,奮發興起,日勤不懈,我想要完成的事,真有火燃泉達的跡象了,真叫人欣喜莫名!」
德洪指著信函說:「你瞧,先生神旺情暢,信中還交代了正憲的事呢。」
王畿接過信,他從頭到尾看了幾遍,卻面露憂色說:「信中先生也提到要啟程返回越州,算算路程,行至章江,也不無可能。」
眾人聞言,心情不禁沉重異常。
錢德洪看著僕人打包好的行囊,明日天一亮就要登船,消息不知真假,他要僕人先去跟船家說他們不上船了。
立在一旁的錢禮聽見這話,心一慌,雙膝撲地下跪,哽咽哭泣了起來,對著錢德洪說道:「公子,你得想著老爺啊!老爺盼你得第,盼了大半輩子,他眼睛看不見,年歲又大了,沒多少日子可以等了,你這回…這回千萬不能再像上次,到了節骨眼上,又打退堂鼓了。你得想想,老爺他盼著呀……」
錢德洪見他如此,猶疑不決,只得先說:「好罷,我再想想,你去歇著罷。」
夜裡,王畿與錢德洪無法入寐,燈燭下兩人思及先生臨去梧州的那一夜。
之前,先生將他一生教法歸為四句,但他們兩人對此四句的體解不同,論辯不決,誰也無法被對方說服,當晚兩人便趕到伯公府裡,要聽聽先生的裁示。
那一日伯公府裡前來送行的人絡繹不絕,他們倆人直候到半夜,見先生神清氣朗的走出來,帶頭直直走到碧霞池畔,三人就地論學,先生最後對二人說:「多少年來我立教,也更改過好幾回,到今日才立這四句,這四句便是王門教旨,你們兩人此後都不可改異。」
明月當空,師生三人當時就坐在天泉橋上,此刻憶起先生那時的神情語態,王畿和錢德洪心中皆一凜,冥冥之中,難道已先有了預兆?這四句教成了先生的遺旨?
天未明,兩人便決定放棄登船北行,轉往南安走,才到嚴灘,他們就收到了周積派人傳來的訃聞,兩人真如喪考妣,就地設祭,領著眾人跪地舉哀。
正月三日,成喪於廣信,訃告同門。四方師友絡繹奔來,從南安到南昌,不只是仕紳門人迎祭於道,沿途百姓哭奠日夜不息,棺槨經過之地,設案焚香祭拜的人龍沒有斷過。
贛江江畔從南北各省奔來的王門弟子連綿數里,一行人護棺要送先師返鄉,誰知連日逆風,舟船遲遲無法行走,御史儲良材見到弟子們在寒天裡迎喪久跪,於是趨前撫棺說道:「仁公是為了南昌士民不忍離去吧?但家鄉子弟門人來候久矣!」話才說完,江面忽轉為西風,王陽明終於返回越州故里。
来源4:https://read.qidian.com/chapter/GO7ZaNBZ9TOoLoerY3WDhg2/jgt1EyE9khDwrjbX3WA1A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