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五爷在满洲国不得意,娶了个十六岁的班子里姑娘带回来,说看她可怜,也是流落在东北。所以现在又是两份家,他两个姑奶奶对他十分不满。
又是在下午无人的餐室里,九林走来笑道:“你要到英国去啦?”惊奇得眼睛睁得圆圆的。
“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九莉说。
“你去我想不成问题。”他很斟酌的说,她觉得有点政客的意味。
她因为二婶三姑,一直总以为她也有一天可以出洋,不过越大越觉得渺茫。
“他答应的,离婚协议上有。”蕊秋说。
那时候他爱她,九莉想。真要他履行条约,那又是打官司的事。但是她的魔力也还在,九莉每次说要到“三姑”那里去,他总柔声答应著,脸上没有表情。
“你二叔有钱。”蕊秋说。
九莉有点怀疑。她太熟悉他的恐怖。
他也并没说没有,只道:“离了韩妈一天也过不了,还想一个人出去——就要打仗了,去送死去!”
翠华道:“小莉到底还想嫁人不嫁?”
五爷把话传了过去,楚娣又是气又是笑,道:“哪有这样的,十六七岁就问人还想不想嫁人。”
韩妈大概是听九林说的,乘无人的时候忽道:“太太要是要你跟她,我也没什麼,”这句有点囁嚅著,眼睛一直不望著她。“她又不要你,就想把你搞到那没人的地方去。”
“我想到外国去,”九莉轻飘的说。“我要像三姑。”
“吓咦!”吓噤的声音,低低的一声断暍。韩妈对楚娣蕊秋从来没有过微词,只有这一次。
九林又给叫到楚娣那里去了一趟。
“小林你怎麼这麼荒唐?”蕊秋厉声说。
他不作声。
他没到医院去照x光,九莉觉得是因为蕊秋不信任他,没给他十块钱x光费。当然,给了他是否会另作别用,那又是个问题了。
九莉刚中学毕了业回来,这一天街上叫卖号外。陪房女佣出去买了张回来,只比传单略大一圈,拿在手里惊笑道:“这报纸怎麼这麼小?”
九莉只在楼梯脚下就她手里看了看。满纸大红大黑字。沪战开始了。
蕊秋与她兄弟都住在越界筑路的地段。云志承认他胆子小,一打仗就在法租界一家旅馆里租下一套三个房间。他的姨太太早已“打发”了。他叫蕊秋楚娣也去住,蕊秋大概觉得他这笔旅馆费太客观了,想充份利用一下,叫九莉也跟去,也许是越看她越不行,想乘机薰陶薰陶。
“三姑说我们这里离闸北太近了,叫我到她那里去住两天。”九莉向乃德说。翠华刚巧出去了,她如释重负,每次当著翠华抬出“三姑”来,总觉得非常不自然,不像与乃德在这一点上有一种默契。
乃德照例应了声“唔”,没抬起眼来。
旅馆里很热闹。粉紫色的浴缸上已经一圈垢腻。
“要亡国还是亡给英国人,日本鬼子最坏了。”云志说。
蕊秋笑了起来。“你这种话可不气死人,要亡国还情愿亡给谁。”
云志又道:“印度鬼子可怜咧,亡国奴咧!”
蕊秋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不到外国去,到了外国就知道了,给人看不起,都气死人了!”
“哪个叫你去的?”
他们姐弟与楚娣兄妹一样,到了一起总是唇枪舌剑,像拌嘴似的,但是他们俩感情好。
蕊秋道:“你不洗个澡?人家还特为开房间洗澡呢。”
云志道:“多洗澡伤元气的。”
云志夫妇托了蕊秋给长女次女介绍留学生,正交朋友,让出两间房来让她们会客,大家挤在另一间里,蕊秋楚娣领了红十字会的活来做,捲绷带,又替外侨志愿兵打茶褐色毛线袜子。
云志低声道:“那天在家里,我听见客厅里一个跑一个追,在笑,我有点不放心,走过门口瞭了一眼,看见旗袍大襟敞著,我急了,大叫刘嫂子,叫她进去装著拿东西,一会再去对茶送点心,多去两趟。”
蕊秋道:“所以说我们中国人不懂恋爱。哪有才进大门就让人升堂入室的。”
轰炸中,都说这旅馆大厦楼梯上最安全。九莉坐在梯级上,看表姐们借来的《金粉世家》,非常愉快。
次日正午一声巨响,是大世界游艺场中弹,就在法大马路。九莉在窗口看见一连串军用卡车开过,有一辆在苍绿油布篷下露出一大堆肉黄色义肢,像橱窗中陈列的,不过在这里乱七八糟,夹杂在花布与短打衣袴间。有些义肢上有蜿蜒的亮品品深红色的血痕。匆匆一瞥,根本不相信看见了。
看来法租界比她家里还要危险。午后蕊秋便道:“好了,你回去吧。”
电车站上闹嚷嚷的卖号外,车窗里伸出手来买。似乎大家脸上都带著一丝微笑,有一种新鲜刺激的厌觉。
天热,下了车还要走一大截路,回到家里晒得红头涨脸,先去洗个脸再上楼去见他们。在浴室里,她闻见身上新鲜的汗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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