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没有了……”
卓寒山没吭声。他有条不絮地换鞋、放下菜篮、挂上外套,然后问道:“晚上想吃什么?”
林弱水不可置信的望向丈夫——他脸上没有意外,也没有悲伤。林弱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爆发了。她大哭,怒吼,抓着他的领口责问,但除了摔碎一只瓶子,没有换来任何结果。卓寒山呆若木鸡,始终不明白她为什么伤心,似乎死了一个父亲,还能再换个新的一般。他就是这样绝情,完全不懂人世间的爱恨!
林弱水几乎绝望了。她抱着最后一点善意,心想或许都是因为他从小被寄养,与父母缘浅,才会如此寡淡薄情。她想到公婆一直惦记着儿子,多年来卓寒山从没提过去见面,而他们仍不断寄来支票。
林弱水偷偷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她已经没了父母,但他还有,他们依然可以组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不是吗?林弱水拼命想着寒山的优点,他的体贴和温柔,坐上了开往上海的列车。
然而,这趟旅程打碎了最后的幻想。
按照卓寒山说的地址和姓名,她得到了到一个冷彻心扉的消息:卓家在二十多年前就没有活人了。一场急性传染病杀死了全家,叫做卓寒山的男子早已入土。
林弱水在墓园见到了刻着丈夫姓名的墓碑。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上,熟悉的清俊脸容。
她在墓园中坐了一整天。
他没有变,从来没有。变的是她。
曾经缺衣少食时,她对这份婚姻很满足。然而等她全身心投入,期望得到精神上的依恋时,他却没有任何回应。倘若没有爱,那么一生也便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可她爱他,也希望他有所回复。然而她饱含信任和热情的爱意,只独自消磨在漫长的时光之中,像石子投入深渊,没有泛起一圈涟漪。
林弱水依着冷硬的石碑悲泣。他就是这墓碑下的人,触手可及,却远在天边。这么多年过去,她依然没能把他暖化。
回到重庆时,天罕有的下了大雪。这里和昆明不同,没有湛蓝的天,也没有温柔的风、清澈的湖。
林弱水从车站出来,鹅毛大的雪片从阴沉的天空中纷纷扬扬洒下来,每一片都写着噩耗。她没有叫他来接。但同往常一样,卓寒山夹着一把黑色大伞,站在出口等她。
行人匆匆。林弱水远远看着丈夫。黑色的长风衣,灰色羊绒围巾,冰雕一般英俊的脸,不食人间烟火。雪花落在眉梢,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甚至连他的呼吸都没有白色水雾。
林弱水并不觉得害怕,只是刻骨伤心。她慢慢走了过去,闭上眼,让雪落在脸上。
“我已经……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了……求你放过我吧……”
怨憎会苦,求不得苦。她深陷于这可怕的感情漩涡之中,无法自救,只有他能让她解脱。
卓寒山没怎么挽留。令人意外的,他竟然轻易就放手了。
两个人领到离婚证,卓寒山做了一桌分手菜。
如同过往千百次的,他举筷,先把鱼眼下的蒜瓣肉剔下来,放在她碗里。
“多吃一点。”他说。
一滴泪倏然落入碗中。林弱水无声哽咽。这是她一生之中,最后一次尝到他的菜。她的小铁盒中,再也无人添补奶糖。
家中的一切几乎都是卓寒山“父母”置办,林弱水只拿了母亲留下的戒指,几件随身穿的衣服便离开了。学校为单身职工提供宿舍,和当年那个凄苦无助的少女不同,二十五岁的林弱水,已可以自力更生。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本以为此生再不会相遇,可不想隔日便在校园中见到“新”同事。卓寒山拿着西南联大土木工程的学位证,很容易就在同一所学校觅到教职。虽然已经离婚,可他似乎无意退出她的人生。
每次看到他,林弱水的心中有个地方便会隐隐作痛。如果重蹈覆辙,她的痛永远都不会痊愈。林弱水的追求者一直不少。两年后,她再婚了。
新丈夫是外院的同事,长得不高也不帅,还高度近视,但为人随和开朗,是个好人。林弱水第二年便顺利产下第一个孩子,此后又陆续生下三个儿女。她学会了做饭,清洗缝补,照顾丈夫和孩子,成为一个称职的主妇。他们一起听广播、看报纸,生活既有琐碎烦恼,也有欢声笑语。
卓寒山没有再婚。他能力出众,很快便从讲师评到教授,如果不是为人孤僻,早就任了院长。许多著名建筑出自他的设计,许多成功的工程师为师从于他感到骄傲。
他不远不近地站着,望着,等着,渐渐地老了。
林弱水也老了。□五反、□、反右、□、十年浩劫。因为父亲的国民党资历,她每次都会倒霉。但不知为什么,每次却也有惊无险,从没吃过真正的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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