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德十一年秋,新君继位在即,有意大赦天下。
初闻此事,被朝廷弃用已久的沈适之在惯去的茶肆食茶听曲儿。今日随行者,除代监管之职铁卫十人,多了名白面儿老太监。
沈适之放下烟斗,兀自落座吃茶。
依旧是一屉酱肉包,一碟盐花生,一泡老荫茶。
白面儿老太监嘿然一笑,坐在了沈适之对庭,“殿中省尚撵局管事陈自如,见过沈大人。”
“陈貂铛,幸会。”
“咱家久居宫里,倒也有幸听得几回沈大人神勇。今日一见,深感所言非虚。”
“下官区区武夫,鲁钝粗鄙,怎当神勇二字?陈貂铛还是莫要取笑下官了。”
“将军号称三十年内步战第一者,可是妄言?演武台连斩十二柄长刀者,可是虚闻?本朝神勇第一人者,必非将军莫属。”
陈自如谈笑间便把沈适之的称号悄然换成将军。
沈适之眉毛微挑,停了一息,已是明白了过来,只得缓缓苦笑,“下官五年前尚曾身不离鞍,是以髀骨皆消。而今流连青楼,消遣酒肆,髀里生肉,早已是勇不复当年了。”
陈自如正了正嘴唇上不甚牢固的假须,淡淡赔笑,“咱家东宫伴读之时,有幸见祖皇帝曾朱批沈老将军‘廉颇虽老,雄心依旧’八字。不知沈将军与沈老将军比之何如?”
沈适之摇头讪笑,“家祖膂力过人,自有万夫不敌之勇,安仁朽木难雕,自愧弗如。”
“嘿!沈家一脉,七柱忠烈,为君为国,倒也鞠躬尽瘁。收河套、平西寇、扫逆贼、清君侧。更有祖皇帝亲笔赐字,金甲金刀,何等风光?若非垦堡失利……”
察觉到沈适之的脸色暗变,陈自如笑着将话头一转,“而今吾皇加冕在即,有意大赦天下,关于沈家公的积案嘛,正巧就有这么一桩泼天功劳可抵。沈将军休得迟疑,速速接令罢。”
“大人!家父五年前获罪斩首,舍弟亦被流放三千里,战亡于镇北郊外,下官也早早地自缴了铁劵,求削了爵位!只求……下官只求能以戴罪之身为沈家开枝散叶,做个闲散富家翁足矣。”
忽略掉了四方桌下沈适之悄然握紧的拳头,陈自如掏出一把折扇,迤迤然摇了起来,挥手屏退了左右铁卫,这才又开了口。
“沈将军这些年呐,可真真儿是受苦喽。便是咱家听了,都忍不得要掬上一把老泪!但是呢,沈将军你连密令为何,不问一二便要请辞……这,恐怕是,不合适吧?”
“下官只是怕听了密令,便再也无法请辞了。”
“哈哈哈哈,沈将军呐,过虑了。这密令嘛,其实早已有孔秋荣、李岁渔二位将军听过……他们的反应,和沈将军倒也相似得紧呐!只不过,这尚且有腿出入酒肆的,尚且有嘴吃喝早茶的,可就只余你沈将军一人啦。”
说完这些,陈自如顺手捧起了桌前的茶盏。吹走浮沫,小呷了一口,随即脸色大变,立即将茶水啐了出来。
“唉!看来咱家也是精细吃食惯刁了嘴儿,这寻常的茶水,可真真儿是吃不得了。果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要不怎么说那些上过战场厮杀的军老爷,都不愿意再度披甲了呢。你说是这个理儿不是,沈将军?”
陈自如说完,以折扇捂嘴,兀自咯咯笑了起来。
……
……
顾省斋蹲坐在街角那破旧酒肆下的阴凉处,无意识揉捏着破烂瘪肚的钱袋,心中计较着用仅剩的三角铜钱吃两个白面馍馍,还是咽几个玉米窝窝。
顾省斋觉得很委屈,同样是清君侧的志士,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穿华服住高屋,到了自己这边却是睡破庙吃残羹。
摇了摇头,顾省斋起身,预备前往街尾的蒸馍店,先吃两块白面馍馍,奢侈一顿再做打算。
这刚起身,左鞋外侧接缝处便裂了开来。顾省斋赶忙蹲身将鞋子脱下,细细打量,脸上闪过一丝心痛的神色。
这鞋可是临行前由母亲大人熬夜赶制的。
当日里看到母亲满手针眼时,顾省斋便如此时这般鼻子一酸,赶忙低头借着收拾行李的功夫,将那股苦劲儿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鞋肯定没法再穿了,顾省斋一咬牙将两只鞋脱了下来,仔细放进衣兜,赤着脚走在青石板路上。在他的家乡洞鹿县,只有那最下等的粗衣短工才会这般赤着脚在大街上走动。但凡是有点款银的人户,都要置办一两双样式算过得去的鞋,作为门面。
若非父亲好赌成性,将全部家当都压在了牌庄上,顾家的日子不会如此难熬。等到讨债的人纷纷上门时,顾父才幡然醒悟,羞愤难当之下竟是揣了隔壁屠户的杀猪尖刀,扬言去找那些赌友拼命。可这一走,却是再也没能回来。至此以后,母亲只得每日每夜制鞋还债。
顾省斋很讨厌想起这些往事,他下意识地甩了甩头,清空了这些回忆,顺口往身侧狠狠地啐了口痰,迈开步子朝蒸馍铺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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