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新朝建立的第二年夏天,溪源会战结束的纪念日,刘申以国家的名义和皇室的名义,为溪源三百勇士安排了49天的超度法会,祭奠和追荐亡魂。圣旨确定,由你和我最后去过的圆觉寺来承办本次超度法会,皇帝皇后将亲自出席祭奠。
刘申的旨意传达到圆觉寺时,宣旨的使者发现,这超度法会已经开始了。
图布丹大喇嘛已经率领僧众,在圆觉寺里开始了为北线终战之战中所有死者超度的隆重法事。
720天是很长的时间,长到足以让很多死者被亲人忘记,他们留下的空白,重新被日常生活的种种琐事填补上。
我后来常常想,我断气之后,过了720天之后,这个世界上,还会有多少人因我的消失而难过吗?
大概,不会有几个人了吧。
在49天大型法会的最后一个七日之始,我跟随着刘申再次来到了圆觉寺,亲自参加祭奠仪式,并代表皇家,供奉寺院、经书和僧众。
一路上,随处触景生情,我心里的痛苦,实在是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的。
虽然我一路默默无言,未有表达,但是刘申知道所有我没有表达出来的。
我们同乘一座马拉的銮驾,他坐在我对面,他一直默默地看着我,没有和我说话,也没有碰我。
我看着座位下方,我看着车帘,我看着别的地方,我避免和刘申的眼神交汇。
我心里隐约有着一种绝望的幻想:只要我的眼神不和刘申的交汇,我就还有空间想象,能够想象,此刻坐在对面的人,仍旧是你,就像上次一样,仍旧有你,还活着,和我坐在一辆车上。
在你离开之后的很长时间里,我一直以来的表现就是这样差的。
不敢面对现实。不愿面对现实。
不能担荷起痛苦。更没有力量转化它。
在漫长的时间里,我有那么长的时间不敢回到所有往事曾经发生过的地方,那么长的时间都不敢去你安葬的地方,不敢回到燕塘关,不敢再去金风寨。
好像不去面对,就可以认为断离并没有真的发生过一样。
面对命运的无情,我实在是太胆怯了。
(二)
又一次地,我坐在圆觉寺中原来的经堂里,再次抄写着《心经》。
按照图布丹大喇嘛的开示,这是一张专门治疗人们心灵的痛苦和恐惧的特效药方。
我希望通过抄写,把这灵丹妙药的效果渗入到身心的每一个细胞中去,平息每一个细胞里痛苦的惊涛骇浪。
我希望通过抄写,让一切生命中这样的煎熬和疼痛,都能得到良药的救疗。
可是,我不能抵挡内心的悲痛。
你的影子不断地从脑海中浮现出来,充满我所在的每个空间。
你的面容出现在字里行间。
你的声音开始在遥远的时光里回响。
我的眼泪一次又一次地流淌出来,而且越来越多。
为了不让眼泪落到经文上,污损了抄本,我只能放下了金色的抄经笔,向后挪动了一下,坐在距离桌案较远的地方,等待心情的平复。
我捏着手绢,默然地坐在那里,等着撕裂身心的悲痛过去,以便重新能够开始抄写。
(三)
恍惚之间,我又回到了燕塘关舅舅家的宅邸里。
园子里搭箭的高台上正在演出着《无定河》的歌舞。
可怜无定河畔骨,犹是香闺梦里人。
而我们在书楼之上,远离音乐之声,彼此面对。
你问我:“后来,那香闺里的人,是怎么面对这噩耗的呢?”
我说:“不知道。这歌舞里只表现了她听闻噩耗时的悲痛,没说后来她怎样了。”
我说:“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后来应该怎样。”
你看着我。你说:“如果你是她,你会怎样?”
我说:“彼此深爱的人,不是应该生死相随的吗?”
你摇头。你说:“不是。不是那样。”
你说:“活着的人,应该用生命去饶益到所有生死中的人,所有身不由己的人。不应该把它浪费在白白死去上。不应该为了无法抵挡内心的痛苦而去殉葬。”
你说:“即使是妇人,也不应该这样懦弱。我们应该去承担起内心的痛苦,去战胜它,去转化它,去平息它,而不应该,任由它做我们的主人。”
我看着你。我说:“这是你希望于我的吧。”
你说:“是的。”
我说:“不。我不要。我不要你成为无定河边的白骨。”
你说:“这里面,我们的身体里面,本来就是白骨。在哪里显露出来,都是一样的。在无定河的荒野里也罢,在香闺的暖床上也罢,它早晚都会一样地显露出来。”
我们并肩坐在高台下看着台上的表演。
我被歌舞者声泪俱下的泣诉所深深触动,忍不住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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