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羡在信里这样写道:一路上有多少人因饥寒交迫而死,我不知道确切的数字,只知那些曾经一度肥沃富饶的城池变成了不毛之地的乡野,所到之处无不怵目惊心。
我曾以为幼年颠沛流离的兵乱之苦已是噩梦,江浙却比当年更甚。
一个正当壮年的农家汉子,本可以开耕种田或做点小营生养活妻儿,与人无犯。可因为连日的雨雪,他已有一个多月没吃饭了,挂在他身上的褴褛随风而动,不能遮挡丝毫风雪。里头是快要干枯的皮肉打着皱褶,身上的骨头清晰可见。
即使是个二十岁的青年,他行动起来也像个干瘪的老太婆,一步一迈,走不动路。
他早已卖了妻子儿女,能活着还算是他的运气。他把什么都卖了,房上的木梁,抵御雨雪的衣服,甚至是妻子给他编的最后一双鞋。只有那茫然无神的眼珠,提醒着他原来曾经也是一个人。
温婉抬抬头,眨去眼里的湿意,才挨着林渊继续就着油灯去瞧那最后几行字迹。
城里的屋舍俱关紧了门,一城的县令骨瘦如柴静静躺在角落里等死,眼眶深深凹陷进去,那动也不动的眼珠似两颗干瘪脱水的桃核儿。城里的妇人和孩子为数不多,大多数不是死了就是被卖了。
叫人吃惊的是,在这一座座县城里,仍有许多囤积米粮柴鑫的地主富户由众多家丁护卫守着门户在吃吃喝喝。
朝廷收集的几批赈灾的粮食,却没有被用来救济灾民。这些粮食早在运送的路上就被高官富户们瓜分扣留了。一群贪心的鹰鹫,以欠租或几个铜板大批收购土地。然而那些饿死的人,大多是在不作抗议的情况下死去的。
待林渊将那信重新叠起,温婉才拉了他的大手一根一根数着,数得半晌,她才长叹了口气,咬牙对她男人道:“以后我少吃点吧,你也别给我开小灶了,这样咱们屯的粮就能多分点给百姓了。”
林渊怆然一笑:“倒也无需如此,你忘了我还屯了两座山的粮食。若是咱们这一家子人都顾不好,哪里还有顾旁人的理?”
温婉便趴在他肩头,看着屋顶喃喃道:“先派人多送些粮食衣物给大儿救急吧,等雪停了就好了。”
林渊替她拆着发,依旧不紧不慢温和道:“嗯,万事有我,你别操些无谓的心,睡吧。”
温婉嗯了一声,思念着她那缺衣少食,孤军奋战的大儿昏昏沉沉睡去。这世道啊,总在你以为自己艰难时,让你看到旁人的更艰难处。
等她睡熟后,林渊才走到房门处轻轻拉开门栓,大步去了书房。
河道里的水早已化成了几丈深的坚冰,莫说送粮,便是寻常出门怕都不能走出几里路去,要解大儿的困只能另寻他法。
第二日,林家院外来了几家借粮的,有久未登门的林老三,也有几乎被朝廷榨干的渠侯两家。
林家门口早围满了乞丐,因林家时常的接济救治,更因林家未与别处一般嫌恶驱赶他们,他们倒靠着林家院墙搭起了几间挡风的屋棚,活了下来。
此时,上门借粮的几人便被乞丐们围在中间好一通打量:“干什么的?”
此前,他们已打发走好几波不怀好意的人了,这几个面色人模狗样的倒叫他们一时拿不定主意。
林老三忙笑得万分亲近,脸上不多的肉堆作一团,似一朵营养不良的菊花:“我与这户有亲的,诸位好汉请放我进去吧。”
这时,里头便有守门的仆人探出头来:“让他们进来。”
林老三闻言那胆气便大了些,紧了紧头上的兔皮绒帽就要扒开挡在面前的两个高个儿:“快快让开,我早说了,我与这家有亲的!亲兄弟嘞!”
那话里,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发觉的引以为荣。等见着坐在暖和正厅里的林渊,他终是没忍住红了眼睛:“老六,你侄儿就剩一口气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
林渊低头瞧着手里薄薄的仕女更衣图,本是一幅幅香艳至极的画面,那上头主人公头颅处却用浆糊粘着宋嬷嬷的脸。那故作羞涩,咧到嘴根的回眸一笑,差点没让他摔了手边杯盏。
能对亲子做出如此丧心病狂之事的,全天下怕也只有他那不知正经为何物的妇人了。
瑟缩站在堂下的林老三久久不见这弟弟出声,心下不由暗恨一报还一报,哪个晓得他这辈子求他弟弟的时候多得是啊?
借不回粮,莫说他那虎虎生风的娘子,就是他那牙没长齐的小儿也得挥着巴掌打他。
“抬一麻袋粮和一麻袋碳火出来。”淡漠的吩咐却让林老三喜极而泣,几乎想冲上去给他这素来心软的弟弟一个熊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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