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声说,像是表示不负责,洗手不管了,别过身去没好气的清理书桌。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乱的笑声。叫赛梨的时候最多,大都是这几个英文书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时候叫比比。大概是马来人唱歌求爱的影响,但是集体化了,就带开玩笑的性质,不然不好意思。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楼上嗤笑著说。
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也没有和音,夜间远远听著也还悦耳。九莉听了感到哀愁。
开战这天比比下山去看电影,晚上回来灯火管制,食堂里只点一只白蜡烛,但是修女们今天特别兴奋,做了炸牛脑,炸番薯泥丸子,下午还特地坐宿舍的车上城去,买新鲜法国面包,去了两个修女。她们向来像巡警一样,出去总是一对对,互相保护监视。
“跟谁去看电影的?是不是陈?”婀墜问,“是陈是吧?哈!摸黑送你上山——”拍著手笑,又撇著国语说了一遍,暗示摸的不光是黒。
这里没几个人懂国语的,比比不管是否有点懂,更不理会,只埋头吃饭。
特瑞丝嬷嬷替她留著的。
“你晓得,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黒魊魊的,票房点著蓝灯,”她低声向九莉说。“看了一半警报来了,照样看下去,不过电影好像加了点情节,有味些。”
饭后婀墜的李先生,剑妮的魏先生都来了。剑妮与魏先生站在后门外冬青树丛旁边低声谈话,借著门内的一角微光,避嫌疑。婀墜与李先生并排站在食堂外甬道里,背靠在水门汀墙上,抱著胳膊默然无语。李先生也是马来亚侨生,矮小白净吊眼梢,娃娃生模样,家里又有钱,有橡胶园。
人来人往,婀墜向人苦笑。
“怎么都不到客厅来坐?上来上来!”年迈的挂名舍监马克嬷嬷在小楼梯上探出半身往下喊。“还有剑妮呢?”
婀墜只报以微笑,小尖脸上露出筋骨来,两颧红红的。
比比又在低唱吉尔伯、瑟利文的歌剧:“巫婆跨上了扫帚满天飞……”
当夜九莉听比比说男生要报名参军,李先生也要去报名,婀墜不让他去,所以两人闹彆扭。
医科学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每组两男一女。两个槟榔屿姑娘互相嘲戏,问希望跟哪个男生派在一起,就像希望跟谁翻了船飘流到荒岛上。
等日本兵来了,这不是等于拴在树上作虎饵的羊?九莉心里想。当然比比不会没想到。不去不行,要开除学籍。
比比在上海的英国女校当过学生长,自然是战时工作者的理想人选,到时候把随身带的东西打了个小包,说走就走,不过说话嗓子又小了,单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书的时候一样。
只剩下九莉剑妮两个读文科的,九莉料想宿舍不会为了她们开下去。听见说下午许多同学都去跑马地报名做防空员,有口粮可领,便问剑妮:“去不去,一块去?”
剑妮略顿了顿,把眉毛一挑,含笑道:“好,一块去。”
饭后九莉去叫她,没人应,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没想到她这么讨厌她。
浩浩荡荡几百个学生步行去报名,她一个也不认识,也没去注意剑妮在哪里。遇到轰炸,就在跑马地墓园对过。冬天草坪仍旧碧绿,一片斜坡上去,碧绿的山上嵌满了一粒粒白牙似的墓碑,一直伸展到晴空里。柴扉式的园门口挂著一副绿泥黄木对联“此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是华侨口吻,滑稽中也有一种阴森之气,在这面对死亡的时候。
归途有个男生拎来一蔴袋黒面包。是防空总部发下的,每人一片。九莉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面包。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桩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
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若有所失。
回来已经天黑了。亨利嬷嬷向她勾了勾头,带著秘密的神气,像是有块糖单给她一个人,等她走近前来,方道:“魏先生把剑妮接了去了。我们都要回修道院,此地宿舍要关门了,你可以到美以美会的女宿舍去,她们会收容你的。就在大学堂这里不远,你去就找唐纳生小姐。”
美以美会办的是女职员宿舍。九莉觉得修道院这时候把她往陌生人那里一推推得干干净净,彷佛有点理亏,但是她也知道现在修道院高级难民挤得满坑满谷,而且人家都是教友。她自己又心虚,还记得那年夏天白住,与她母亲住浅水湾饭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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