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坏人?”
九莉笑了起来道:“倒像小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出场,就赶紧问‘这是好人坏人?’”
当然她知道他是问她与之雍的关係。他虽然听见说,跟她熟了以后,看看又不像。
他拥著她坐著,喃喃的说:“你像隻猫。这隻猫很大。”
又道:“你的脸很有味道。”
又笑道:“噯,你到底是好人坏人哪?”
九莉笑道:“我当然认为我是好人。”看见他眼睛里陡然有希望的光,心里不禁皱眉。
刚认识的时候她说:“我现在不看电影了。也是一种习惯,打了几年仗,没有美国电影看,也就不想看了。”
他有点肃然起敬起来,彷彿觉得这也是一种忠贞。她其实是为了省钱,但是看了战后的美国电影广告也是感到生疎,没有吸引力,也许也有对胜利者的一种轻微的敌意。
隔了些时他说:“我觉得你不看电影是个损失。”
她跟他去看了两次。灯光一暗,看见他聚精会神的侧影,内行的眼光射在银幕上,她也肃然起敬起来,像佩服一个电灯匠一样,因为是她自己绝对做不到的。“文人相轻,自古皆然。”
他对她起初也有点莫测高深,有一次听她说了半天之后笑道:“喂,你在说些什麼?”
他出去很少戴黑眼镜,总是戴沉重的黑框或是玳瑁边眼镜,面貌看上去完全改观,而又普通,不像黑眼镜反而引入注目。他们也从来不到时髦的饭馆子去,有时候老远的跑到城里去吃本地菜或是冷清清灰扑扑的旧式北方馆子,一个楼面上只有他们一桌人。
有一次两人站在一个小码头上,码头上泊著一隻大木船,没有油漆,黄黄的新木材的本色,有两层楼高,大概是运货的。船身笨重,虽也枝枝橙哑有些桅竿之类,与图片中的一切中国帆船大不相同。
“到浦东去的。”他说。
不过是隔著条黄浦江的近郊,但是咫尺天涯,夕阳如雾如烟,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出来的这麼一隻船,她不能想像在什麼情形下能上去。
“你的头髮是红的。”
是斜阳照在她头髮上。
他的国语其实不怎麼好。他是上海很少见的本地人,有一天跟楚娣讲起有些建筑物的沧桑,某某大厦本来是某公司某洋行,谈得津津有味,两人抢著讲。九莉虽然喜欢上海,没有这种歷史感,一方面高兴他们这样谈得来,又像从前在那黑暗的小洋台上听楚娣与绪哥哥讲筹款的事,对於她是高级金融,一窍不通,但是这次感到一丝妒意。正是黄昏时候,房间里黑下来了,她制止著自己,没站起来开灯,免得他们以为她坐在旁边不耐烦起来,去开灯打断话锋。但是他们还是觉得了,有点訕訕的住了口。
她觉得她是找补了初恋,从前错过了的一个男孩子。他比她略大几岁,但是看上去比她年青。
她母亲走后不久,之雍过境。
秀男打了电话来,九莉便守在电梯旁边接应,虚掩著门,免得撳铃还要在门外等一会,万一过道里遇见人。天冷,她穿著那件车毯大衣,两手插在口袋里。下襬保留了原来的羊毛排繐,不然不够长,但是因为燕山说:“这些鬚头有点怪”,所以剪掉了。
之雍走出电梯,秀男笑著一点头,就又跟著电梯下去了。
“你这样美。”之雍有点迟疑的说。
她微笑著像不听见似的,返身领路进门,但是有点觉得他对她的无反应也有反应。
到客室里坐了下来,才沏了茶来,电话铃响。她去接电话,留了个神,没有随手关门。
“喂?”
“噯。”燕山的声音。
她顿时耳边轰隆轰隆,像两簇星球擦身而过的洪大的嘈音。她的两个世界要相撞了。
“噯,好吧?……我还好。这两天忙吧?”她带笑说,但是非常简短,等著他说有什麼事。
燕山有点不高兴,说他也没什麼事,过天再谈,随即掛断了。
她回到客室里,之雍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著。
“你讲上海话的声音很柔媚。”他说。显然他在听她接电话。
她笑道:“我到了香港才学会讲上海话,因为宿舍里有上海人,没法子解释怎麼一直住在上海,不会说上海话。”
她没提是谁打来的,他也没问。
楚娣进来谈了一会,没多坐。
郁先生来了。
谈起比比,之雍问道:“你见过没有?”郁先生说见过。“你觉得漂亮不漂亮?”
郁先生低声笑道:“漂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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