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远处传来划船的声音,等船近了,才看清划船的是一位身着古装的少妇,却不知道她穿越了几个世纪的光阴才来到这依旧灯火通明的秦淮河。我朝她挥挥手,船停了下来,然后便载着我和几个操着东北口音的游客径自向秦淮河深处滑去。此时的秦淮河宛若流苏,在温婉的水雾中如绸带般游移、飘动,美得无处可藏,而我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去形容她的沉静与娴美,于是只能默默地把眼前的景象一一铭记在心中。船桨在水面上轻轻划动,桨叶拍击水面的汩汩声在静谧的夜里显得清亮悦耳,如诗如歌,宛若快乐的行板,在河的五线谱中腾挪跳跃,瞬间便捣烂了水中温柔的灯影,让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
行在如歌的秦淮上,小船徐徐划破河水缓缓前行。此时,蒙蒙细雨开始变成淅沥的小雨,两岸的游人也逐渐稀疏,喧嚣的秦淮河在刹那间便安静下来。我们这些坐船夜游的人也自觉压低声音,唯恐不经意间便惊醒这水上的梦。抬头,望向远处消逝在烟霭中的媚香楼,我又想起了李香君,难道这里真的就是她和侯方域相识相知又怅然诀别的地方?秦淮河正以她无声的沉默诉说着那个遥远而又凄美的故事,就像刚刚从与我们擦肩而过的那条画舫里飘荡出来的用吴侬软语吟唱出的歌声,虽然不是太听得懂它的意思,但那旋律却始终叩击着我的心扉,令我无法不被它感动。
我轻轻叹息着,或许,孔尚任当年便是在这雨中秦淮的某处阁楼里借了这水的灵气,才能够潜心描摹创作出那流传千古的戏曲名篇《桃花扇传奇》的吧?只是不知那时的他有没有像李香君那样也曾无数次推开临河的纱窗,深吸这秦淮的钟毓灵气,我想应该是有的吧?
雨越下越大,夜风愈吹愈紧,直吹得船头船尾的灯笼摇摆不定,便连河上景物的倒影也跟着摇晃起来,而两岸璀璨的灯光也慢慢黯淡了许多,此情此景,倒更像朱自清笔下的秦淮河了:黯淡的水光,像梦一般;那偶然闪烁着的光芒,就是梦的眼睛了。回眸之间,愈下愈密的雨丝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扑扑落落地打在两岸游人撑起的伞上,那岿然不动的声响虽不惊天动地,却也听得人心里发慌。
河面上早已因为雨水的侵袭升起一大片蒙蒙的薄雾,而水面漾起的一圈圈涟漪,顿时便揉碎了落入水中的旖旎灯影,那些橘黄的、浅粉的、玫瑰红的色彩,都在各自的世界里顾盼生辉、争妍斗艳,而后又被雨水调和到一起,旋即变成令人琢磨不定的一湾斑斓的流岚。此时此刻,我顶着雨水踩踏着桨叶一路冥思,四望远近大大小小的船坞,但见画舫横斜、曲桥醉卧,两岸亭榭错落,其间人影浮动、觥筹交错,刚想缅怀一下六朝旧事,蓦地却又传来歌女用吴侬软语咿呀吟唱出的清朝诗人陈于之的《题桃花扇传奇》诗:
玉树歌残迹已陈,南朝宫殿柳条新。
福王少小风流惯,不爱江山爱美人。
又是李香君。同行的女游客眼睛突地变得湿润起来,却不知她是有感于李香君的爱情悲剧,还是伤怀自己的身世。她是孤身一人游秦淮的,我猜她和李香君一样,曾经邂逅了令她一见倾心的男人,但也和李香君一样,从开始相遇便注定了将为情痴为爱伤的悲恸。
“秦淮无语送斜阳,家家临水映红妆。春风不知人事改,依旧欢歌绕画舫。谁来叹兴亡?青楼名花恨偏长,感时忧国欲断肠……”女游客轻轻念出了《桃花扇》的唱词,却是泣不成声。爱一场梦一场,纵情深意重,最后亦逃不过凄然收场的结局。李香君临去之前还给情郎留下一句痴话:“公子当为大明守节,勿事异族,妾于九泉之下铭记公子厚爱。”可惜,她的侯公子最后连玩世的犬儒主义者都没做成,白白污了香君的名声,而这女游客心仪的男子又带给了她怎样的伤痛?
船到桃叶渡,画舫轻轻摇晃着掉转船头,缓缓穿过淮清桥,朝来时的方向悄然滑去,女游客亦已在静默中慢慢收起了啜泣。人约黄昏后,道是有情却无情,但寻商女,无觅箫声,却是惆怅起无名。遥想当年的羽扇纶巾,醉拥堕鸦青,未知桃叶今谁渡,谁又解伶俜?不见六朝遗老,问金陵旧曲,可遣重听?却叹秦楼画舸,只是无语入心冥。裹起一身瑟瑟冷风,寂然中,我莫名地想起了东晋大书法家王献之的《桃叶渡三首》:
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
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
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
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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