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回里屋睡去了,妈妈偷偷地过来在她膝盖下垫了块棉垫,直到她挪动膝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跪得失去知觉了,看着她龇牙咧嘴的样子,妈妈心疼地塞给她一块热乎乎的馒头,用手指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的眼睛那么温柔,却不能说话,仅仅是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后来憨厚的爸爸走了过来,咧嘴笑了笑,沾满油污的双手在身上蹭了蹭,一把把她拉起来,进屋和爷爷说了两句,这才免了她的跪刑。
其实爷爷也不常这样的,大部分时候他都慈爱而不失严厉地教她读书写字和做人的道理,多少个日夜她都坐在昏暗的堂屋,爷爷坐在一边点头看着一边指点着她。
她知道爷爷是个做学问的人,他的学识远远胜过学校的老师,天文地理,诸子百家,琴棋书画,几乎没有他不精通的。
“爷爷不求你这一生有多大的成就,只要你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地做人,无愧于天地,无愧于良心,无愧于列祖列宗,你就是我的好孙女。”
每当她出色地完成爷爷布置的课业,爷爷都会感慨地看着她,眼神里有着欣慰和期许。
虽然家境贫寒,虽然饱受邻居的嘲笑和鄙视,她依旧觉得幸福温暖,因为这里是她的家。
可就是这么温柔的妈妈无声无息地死在那个支离破碎的夜晚,和她躺在一起的还有那个没什么言语却憨厚的爸爸,那时候的她只有十四岁,不明白他们分明只是出去给她买一块生日蛋糕而已,为什么会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这是车祸,她自然明白,可是却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发生在她身上,为什么上天要夺去这样一对好人。
望着满地的鲜血和一动不动的父母,她和爷爷都竟然没有一滴眼泪,哭得声嘶力竭的反倒是肇事者和他的家属,他们被吓坏了,不住地对他们道歉,甚至下跪磕头。
虽然没有眼泪,但他们都知道他们已经失去了一切。
爷爷变得更加苍老憔悴,终于在父母的头七后,他把她叫到身边,眼神复杂地告诉她十四年前发生的一切,原来爷爷不是爷爷,而是外公,爸爸妈妈则是舅舅舅妈,那个被人议论纷纷的正是她素未谋面的亲生母亲。
其实这几年从周围的风言风语中,她已经隐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当从爷爷口中听到这一切时,没有太多的接受无能,也没有歇斯底里的感觉,只有一种被证实的无力悲凉,原来那些人说的话是真的,她的母亲真的是一个不检点的女人,她真的是个野种。
尽管这些年她一直不愿意接受这个真相,一直给自己心理暗示,自己的身世不该如此不堪,她以为自己足够坦荡,但在这件事上依然放不开,同样无法走出来的还有爷爷。
这个一辈子挺直脊梁的老人,为了这件事被彻底压弯脊背,为了这件事自我放逐十几年。
“我陈漱石坦坦荡荡,清清白白一辈子,就是没有教育好这个女儿,那个时候我被关在农场劳改,儿子发烧烧成了傻子,女儿和乱七八糟的人瞎混,也不念书,等我回来了,这个家也散了,有心想管管她,却无能为力,你的母亲连我这个父亲都不认了。”陈漱石笑得十分疯狂,每次想到这个给自己带来无尽屈辱的女儿,他总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不知道陈正的心已经一寸寸冻结成冰,“我没有教育好这个女儿,她自甘堕落做了那等不知廉耻的事,我恨不得亲手将她了结在列祖列宗的牌位之前,陈家的声名都毁在我的手里!陈正,我给你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你做个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不要再重蹈你母亲的覆辙……”
陈家是上百年的书香门第,诗书传家,祖上甚至曾经有五座贞洁牌坊,陈漱石更是一代大儒,却因为思想守旧在浩劫中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无论他遇到什么样的劫难,也从未做过一件愧对良心的事,从未说过一句有悖自己原则信念的话,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家人,他的道德要求都超出一般人,可没想到女儿却将上百年的陈家家风毁于一旦。
每次看到陈正,陈漱石的心里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想起自己的女儿小时候也曾经是个乖巧听话的小姑娘,而陈正的确乖巧听话悟性高,对这个外孙女的态度就不免温柔几分,可想到女儿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事,又深深恨上了这个孽种,这样的情绪折磨了陈漱石十几年,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疯狂,一直到他病入膏肓,奄奄一息。
那一天陈正十六岁,养父母去世两年,爷爷也已经卧床两年了,堂屋里都是中药的味道,家里没钱看病,爷爷给自己把脉看病,她再去中药铺抓药,药材都不太贵,家里尚能负担地起,但他的病情丝毫没有起色,看着爷爷撕心裂肺地咳嗽,痰盂里净是让人触目惊心的鲜血,担忧还是不由自主地涌上了她没有什么表情的脸。
“爷爷,我们去医院吧。”她坐在床边轻声说。
“不去,”陈漱石冷冷地看着她,一如既往地严厉,“家里没有余钱看病,你也别想打歪主意,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不允许你为了一口饭一碗汤低头,如果你敢这么做,就永远都不要再认我这个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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