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 (十一)
邓光荐读得很激动,但陈宜中却听得非常不满意。
作为一个学识渊博的儒者,他能听出来,约法第一章的内容几乎全部出自儒家经典,很多话甚至是一些前辈大儒的原话。但被约法大会的参与者们这样一组合起来,所表达的概念完全变了味道。
这不是儒学,充其量是挂着儒学的皮,骨子里却在为文天祥的新政张目。陈宜中心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但通过与邓光荐的冲突,此刻他亦明白,自己能做的事情已经非常有限,军权、民心、外界支持甚至可能皇家支持都在文天祥那边,大宋内部已经无人可以与文天祥抗衡。
“也许,我真的不该回来。”陈宜中黯然地想。下一刻,他有想起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自己处在文天祥的位置上,会怎么办呢?
“我绝对不会开这样一个大会,给自己找麻烦。这简直是自己挖坑自己往下跳。”想想市井中关于文天祥在空坑之战后曾经疯掉的传言,陈宜中笑了,“也许传言的确是真的,这个纷乱的人世上,也许只有疯子才能做出些事情来”
这样想着,他慢慢远走,将夕阳下的皇宫、兴奋的同僚和朗读完约法第一条陷入沉思后的邓光荐完全抛到了心思之外。
此刻的泉州城亦是一片兴奋。叫好的,抗议的,愤懑的,聚集在茶馆酒肆,一边听着别人的议论,一边迫不及待地表达自己的观点。
大宋朝本来对言论就比较宽容,加上近两年福建大都督府刻意培养的宽容氛围,大伙没有什么秋后算帐的担心。只是不得动武这一条,高高地贴在酒楼最显眼处,取代了历朝历代那个“莫谈国是”四个字,让人觉得分外扎眼。
“那些腐儒,就该冲上去用鞋底子抽。打掉了他们的牙,看看他们还能逞什么尖牙利齿!”一伙站着喝酒的人群中,有个脸上带着刀疤的人大声吼道。
“陶老三,算了吧你。会场上抽人家,不用动手,早被陈吊眼给拎了出去。你真有那个心,明天埋伏在会场口,暗地里抓住一个穿长衫的暴打一顿,我们哥几个请你喝一个月的酒!”有个穿短衫,胳膊上横肉尽现的年青人在旁边起哄道。
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纷纷怂恿陶老三该出手时就出手。这伙人里边,除了陶老三是维持会场秩序的士兵,其他人都是城里新兴产业的苦力工人。大伙平素下了工后,没有什么事情可开心解闷,只好靠喝这种一个大子儿两碗的黄汤混时间。
按理,参加会议的儒者也没有什么具体得罪他们的恶行。但想想能看到平时在雅座里喝酒的那伙人挨打,大家心里就会涌起莫名其妙的兴奋。
“你们知道什么啊,我说他们该抽,却不一定抽他们。这就像今天王老夫子说的那个什么来着,对了,其心可杀,对,就是其心可杀。其心可杀这词儿你们懂不懂,就是说凭着他们的那点儿见不得人的心思,杀了都不为过!”陶老三被挤兑得有些下不来台,望着二楼干净的沙窗,示威般大声道。
“是其心可诛!”一个上过几天夜校的苦力回头插言。
“诛和杀是一样,诛杀诛杀,杀就是诛,诛就是杀。”陶老三红着脸道。“但文丞相说过,任何人有罪,要经过法律审判才能责罚。所以我不打他们,但并不是代表他们不该打!”
“你就吹吧你,张开闭口都是丞相,你们既然效忠丞相,怎么由着约法大会上规定,天下还是赵家天子的!”周围的人见陶老三叫了半天劲又缩将回去,毫不客气地嘲笑道。
这是让大伙最不满意的地方。今天下午,临时约法第二条也得到了三分之二与会者的赞成。说大宋治国三百年,虽然有缺失之处,但善待士大夫,轻赋税徭役,三百年来功大于过。所以,大伙认为,行使君主权力的还应该是赵家天子。从今天起,福建大都督府升格为天下兵马大都督府,天下豪杰应该在大都督府领导下,驱逐鞑虏,戮力王事。待战事结束后,大都督必须将权柄规还给朝廷。由朝廷召开新的约法会,决定新朝制度。
“这?”陶老三窘住了,他只是陈吊眼麾下一个伙长,没有资格投票,也没资格发言。但他的心思代表了却破虏军中绝大多数将士的想法。
“说啊,嘿嘿,不敢说了吧。要我是你,就用刀子逼着那些代表,把……”起哄者促狭地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大伙都不跟着嚷嚷了,有些话只能在心里说,不能宣之于口。
“你们懂什么,天子归天子,朝政归朝政!”陶老三不服气地强辩道,“那约法第二条,不还有很多细则说了,天子也有很多事情不能做么!”
“呵呵,糊弄人的吧。哪个皇上不是一言九鼎,否则要皇上干嘛!”周围人跟着起哄,粗鲁的声音从楼下一直传到楼上。
“这些粗痞!”楼上雅座里喝酒的人不满意了,站起来,用力将窗子关好,将外界的喧嚣隔离在外。
“赵兄何必跟那些粗人一般见识,咱们今天至少绝了文贼的心思,让他这辈子都沾不得黄袍!”骂人者对面,一个下巴上长了几根细毛,面相带着几分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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