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倔强的女子,何事能逼至她伤心若此?
然而看她神情,她未必愿意此时一诉衷肠,倒不如让她安静休息。
我迈步出厅,沐昕安排的侍女早已等在门外,见我施礼道:“郡主,公子要小婢引路,带两位前去歇息。”
我暗赞沐昕体贴细致,当下唤方崎去歇息,她仰起脸来,用手指细细拭去脸上泪痕,面上已恢复平静,只是一言不,默默站起,随我去了客房,我知她个性坚毅,不致有所不虞,拍拍她肩,轻声道:“你先睡,莫要多想,但凡天下事,没有不可解的死结。”
她默然,点了点头。
我无声叹息,吹熄烛火,令外间婢女好生侍候,缓步出门。
不远处一方回廊上,几个人都在那里等着我,我走过去坐下,道:“怎样?”
近邪猛灌了一口酒,不答。
弃善瞪他一眼,“指望她还不如指望暗卫,她是回家了,但被赶出来了。”
从弃善口中,我才知道今日方崎回家,家中大门紧闭,守门人不敢放她这个已被驱逐的弃女进门,方崎无奈之下塞银子依然无果,近邪当时赶至,一怒之下便要拉她走,方崎却不肯走,她于家门前再三徘徊不去,终于有个看着他长大的守门老仆不忍,悄悄从角门放她进去,谁知道进门后,却现家中乱成一团,她父亲孝服麻衣,跪坐当庭,痛哭嚎啕,一家子都神色仓皇默默流泪,方崎进来,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被她父亲一眼看见,竟霍地站起,戟指怒骂:“你这个有辱家风的不孝女,莫污了我这哭灵尽哀之地!”狠狠一个耳光甩过来,连跟进来的近邪都因事出意外而呆住,方父犹自不罢休,转手夺过身边一仆人端给他净手用的清水,呼喇一下全数泼到方崎身上。
道:“昔日逐尔之言,如覆此盆之水!覆水难收,方氏族门,亦永无再纳尔之日!”
此言决绝,方崎当场怔住不知应对,其余人想劝亦不敢,空留她一身**立于当庭,神色惨然无可形容,最终近邪看不过去,硬将她拖了回来。
听完始末,众皆默然,此乃方氏家事,外人难以插足,多事可能反致误会,弃善面有怒色,冷哼道:“这样的老子,哼!”突想起什么,问,“她爹什么名字?我去教训一顿。”
我淡淡道:“你不必去了,对那人,教训是没用的。”
沉思有顷,我苦笑对沐昕道:“今日回来时,我和你说,饭后还有些事须得去做,如今看来,已经不必了。”
沐昕扬眉静静看我。
我黯然道:“外公临别时对我说,事有可为不可为,如今看来,当真是事不可为了。”
正说着,却见一人游魂似晃晃悠悠而来,仔细一看,正是方崎。
隐约星光下,她面色苍白,对其他人视而不见,直直冲我走了过来,也不说话,扑通一声跪在我脚下。
我一惊之下急忙飘身一让,伸手将她扶起,微怒道:“你这是做什么---”
她仰看我,目光里星火闪烁,湿润而明亮,有种了悟后的通透,一字字声音坚定,“郡主,求你救救他,求你,救救我父亲。”
我手顿了顿,慢慢道:“救---你父亲?”
她清晰的道:“是。”
微微苦笑起来,我心中黯然,方崎,方崎,人生难得不糊涂,你何必清醒如此?
她盯着我,缓缓道:“刚才,我睡不着,便坐在床上想了很多,然后我明白了,我爹他,是无论如何不会降服新朝的,他闭门哭灵,孝衣丧服,不仅是为先帝戴孝,也是自己已,心存死志。”
她苦笑,神色凄切无奈,“他不会折节,亦不会躲避,因为他是方孝孺。”
我不答,只抬目,迎上她目光,两人目光在夜色中一碰,仿佛激出火花,明锐闪亮,掠裂夜空。
是的,她终于明白,而我早已明白。
虽没调查过方崎身世,可这许久相处中,我早已隐约知道她定出身不凡,那般**女子,当真非普通人家可教养而出,而名重当朝的方姓诗书之家,不过方孝孺一人而已。
是以先前于华盖殿,我对父亲慎重请托,求他留得方孝孺性命。
只是虽得父亲应诺,我依旧不敢信任于他,回府后欲待和沐昕等人商量的,便是如何提前救走方孝孺,使他避免当庭和父亲冲撞,以致造成不可挽回的危局。
谁知方崎在方家的这一番经历,使我明白,方孝孺其硬其直,定然出我的预料,他绝不会听从我等劝谏之言举家躲避,这个忠于前朝风骨狷介的腐儒,这个于当日京城危急之时,力劝建文死守,并直言京城若失守,帝当为社稷而死的刚硬之人,听闻建文之死,定生殉君之念。
对于一个早已心存死志的人,要如何挽回他决裂蹈死的决心?
对于一个视逃避求生为无伦之耻的人,要如何劝说他举家避祸?
我若用强,只怕他会......自尽以全志节吧?
我的目光,无奈的与方崎悲凉的眼神相对,僵持良久,最终默然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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